书吧里面比较冷清，我是因为培训提前结束才得空早来这里。一边沙发上两位戴眼镜的老爷爷正悠闲地翻着书，沙发的另外一角，是一位老奶奶，岁月写满了她的发际。她看起来像我的外婆，只是外婆不识字。

    发现《白鹿原》是在小说区的第二排书架上，厚实的一大本赫赫然立在那里。我很幸运，我也有半部《白鹿原》。

    我的家乡在西北一个小小的县里。红军长征三大主力在这里胜利会师，恶劣的生存环境也在这里考验着一代代勤劳而朴实的庄稼人。这里并不似白鹿原上那般幸运，收麦子的季节可以沉醉在四野的麦浪里，当然原上的麦客也要为了生活而外出熬煎。只是，乱弹还是要吼的，在我们那里，叫秦腔。

    那时候，每到寒暑假都要被我妈送到舅家去。她是乡卫生院一名护士，每到逢集就忙得饭都吃不上，爸外出打工，常常好几个月才回来一次。那时我很喜欢看书，认字不认字的，看懂看不懂的，都要拿来翻一翻读一读。久了，舅家能看的书就都被我翻遍了，残缺的《古文观止》里写着看不懂的之乎者也，泛黄的数学课本里还要计算地主家的余粮。

    其实，黄土高原上这片贫瘠的沟沟岔岔里，庄稼人看得跟种地一样重要的事情，就是读书学文，教育是支撑着历经苦难的人们的一星火种。记得好多人家的堂屋里都会挂这样一幅中堂，道是：一等人忠诚孝子，两件事读书耕田，中间再随便配一幅写意的山水或者楷书的古诗。白鹿村有一方“耕读传家”的牌匾让原上人肃然起敬，而这里，教育名县、博士之乡的美誉也让农人们津津乐道。

    蹲在大门外的院墙根底下，看到外公赶了两头牲口慢慢地从对坡土路上下河沟里饮驴去了，零零星星的院落里灶房烟囱开始吐出青烟。夕阳在由远而近的山头上赶着趟儿，携裹着从地里回来疲倦的人们和满足的羊群。外婆一定就在这黄昏里，扎了灰色头巾，穿着藏青色粗布上衣和裤子，一双亲手缝制的方口系带布鞋，肩上搭了小布兜，在山路上走得吃力而缓慢。我静静地等外婆回来。

    外婆是在小姨上了初中以后开始外出打零工的。那两年，舅家表妹也开始上学了。舅妈在家里种那几亩田地，身体不大好的外公多少帮衬些，尽管粮食也买不了几个钱。如此，舅外出打工的收入支撑着全家的用度。倔强的外婆也外出了，在县里一个工地上给熬活的民工做饭，她说，她要像村里很多人家一样，也供出一个大学生。

    这一次，外婆带回来的，除了我们爱吃的鹌鹑蛋罐头，还有半本《白鹿原》。说是半本，其实不过两三百页，封面和目录早已没了踪影，我是在书装订的侧面认出来“白鹿原”字样的。外婆说是工地上一个暑假打零工的高中学生走时留下的，让她做饭的时候生炉子火用。她专意留着带给我了。我激动坏了，除了家里那本业已不全的《古文观止》，我还没在课本之外看过这么多文字的书。

    字有点小，排版很密，泛黄的纸张里散发出一种发霉的味道。可我还是早早晚晚地捧着看，趴在土炕上，坐在小板凳上，在昏暗的灯泡下面，在停电的晚上的煤油灯下面。外婆就在旁边看着，一会儿让我背挺直一点，一会儿提醒我煤油灯就要烧到头发了。有时候，她还会满眼期待地对着我说，书里都说了啥呀，跟奶奶讲一讲嘛。其实，才四五年级的我，字尚且认不全，哪里看得懂一点半点，长长的句子读起来还很拗口。只依稀记得，那两三百页书的最后，黑娃因为带回来一个女人被他爹赶出了家门。但我还是没能给外婆讲出书里的故事。

    初中时家里条件稍好点了，妈有时会带我去县城，在寒风刺骨的冬天里，吃上一碗放满了香菜飘着油泼辣子的牛肉面，便是莫大的享受。她也会带我去一家“三味书屋”的小书店，用她微薄的工资里省下来的钱给我买上一本什么书。当然，我自己也能攒下一点钱了，最多的时候有十多块呢。好几次在书架上瞅到一本崭新完整的《白鹿原》，终于没有去买，一是太贵，二是已经读过的那半部，买回来就浪费了。

    后来去县里读高中了，我终于看完了整部的《白鹿原》。文字不再陌生了，长长的句子读起来也很有味道，白鹿原上的故事像小河一样在心里流淌，可我再也没有机会讲给外婆听了。看外婆的最后一眼是从医院病房的门缝里，要回学校了，走时关门的瞬间，我看到外婆那塌陷得黑洞洞的眼窝里，一双干瘪却盈着泪的眸子，卑怯地竟没敢对视。外婆走那天，暴雨过后，残阳如血。西边的山头挂着几抹云彩，在静穆的黄昏里，竟幻化成一只白鹿，迟迟不肯离去。

    我很幸运，我的生命里有半部《白鹿原》。